英國資深記者希爾頓(Isabel Hilton)曾在中國學中文,2006年創立關注中國氣候議題的非營利媒體「中外對話」(China Dialogue),並在北京開設辦公室,而她經歷過的中國媒體環境與現在截然不同。
擔任「中外對話」執行長15年後,希爾頓轉任顧問,2023年卸任,不再負責該組織運作。另外,「中外對話」2024年改為現在的名稱「對話地球」(Dialogue Earth),持續關注氣候和環保議題。
希爾頓9月訪問台灣期間,抽空與《田間》分享自己的中國經驗,以及對當前媒體所面臨挑戰的看法。儘管現在在中國報導有難度,她仍鼓勵年輕世代成為新聞記者,並指出記者的作品要變得更好,需要好的編輯協助。
田間(以下簡稱田):和您在中國的那段時期相比,現在當地新聞界有任何主要變化嗎?
希爾頓(以下簡稱希):有,變化很大。我是指,如同我們所知,這個政權非常在意國家安全,他們畫的國安界線很廣。他們真的不喜歡新聞獨立,且讓人們很難如實報導。習近平所作所為,他對新聞的想法是必須為黨服務,是吧?這相當明確,若你在中國讀新聞系,這會是你學到的。
中國曾出現很有趣的一群公民記者、環境記者、獨立記者。10、15年前,他們做的事真的很好。就算在COVID-19疫情爆發期間,可以看到這有多重要,因為當官方說法未反映真實情況,獨立記者卻能。隨著(北京)政權批准的資料來源愈來愈嚴格,這些記者發現不可能了。他們有些人消失,有些被捕,有些則是放棄。對外國記者來說,這是很大的問題,因為當地記者總是比外國記者知道的多。這常是很好的共生關係,但若沒有人能在自己的國家好好工作,這就變得很困難。還有,外國記者入境情況也變了,簽證、工作許可等這些東西都變得更難(申請)。
田:在您看來,我們可以期待中國的媒體環境在不遠的未來有任何改善嗎?
希:我不認為(北京)當局會很快放寬規定。若有任何事,我預期是變得更嚴格。正面看待的部分,是比以前有更多工具可用,像是數位工具。現在可用科技發現之前沒管道得知的事情。所以有之前沒有的取得資訊方法,這是好事,人們也使用它們。
你會看到,在中國,人們仍試著發現和交換資訊,社群媒體非常活躍。就算事情不會出現很久,它們突然冒出,人們注意到了,然後它們消失,可是人們會記得,有時還會下載。所以有這種來來去去過程,看到人們在環境很艱難的時候沒有放棄,相當令人鼓舞。我認為這對中國是好的,因為當局會當作沒看到正在發生的事。雖然中國有很多監視和內部情報系統,當局依然會有驚訝的時候。所以我認為,對任何政府更好的是,不論是怎樣的意識形態,為自身利益而有個相對寬鬆的資訊管理制度,對公民也是,在當前環境下確實如此。
田:隨著外國記者很難入境中國,您覺得在中國外的人如何正確取得並了解資訊?
希:這是非常難的,因為能進行的正常查證很難。這讓我想到,許多年前,當仍在冷戰時,人們試著了解蘇聯內部作業,那時有個專業叫蘇聯學家(sovietologist),有人在莫斯科觀察一切。這在鄧小平開放(中國)以前就有。若回到毛澤東和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們沒有可靠的資訊來源。當我到中國時,當地只有少數記者,他們接觸人們的方式有限。
大家都看官方文件,(記者)他們盡其所能看許多消息,並用過往經驗試著判斷所知道的事情是否重要。當然,這是很脆弱的方式,會有錯誤和誤解,對任何人來說,這並非好方法的另個原因,因為我們有兩大強國對立,他們需要比現在更了解彼此。來源比以前還多,但如何認為這些消息可靠,與經驗和判斷力有關。我想人們有這些能力,但必須一直保持小心。你無法確定中國正在發生什麼事,或許永遠無法確定,這是個很大的國家。
田:「對話地球」聚焦於環保和氣候變遷,在中國也面臨取得資訊和數據的挑戰嗎?
希:在開始運作時,我立刻設立北京辦公室,因為知道中國根本想法對我來說很重要。(辦公室)想要讓不會讀或說中文的人知道中國在環境和氣候變遷上發生什麼事,所以我在中國需要良好、可靠的記者來做這些,而非政府。可是報導政策的人會報導環境危機嗎?因為實際上,一般新聞媒體當時不報導這些,回到2006年,這對《紐約時報》來說不是重大議題。我們像是先驅。成立「中外對話」的另件事是讓中國政策制定者和NGO、智庫知道其他地方發生什麼事及教訓。沒要做的是告訴中國該做什麼,沒人喜歡被外國人告知要做什麼。
那時沒有讓人了解這是人類共同問題的地方,我們要找到方法解決。所以這是「中外對話」試著做的,試著有建設性,若沒這樣的認知,我們就會重複任何形式的政府宣傳,但我們覺得若雙邊政策制定者對彼此有更好的看法,這是對話的基礎。這真的很重要,但今日,「中外對話」在COVID-19疫情期間,在中國網路上遭到有點機會主義的民族主義者攻擊,他們針對我們(北京)辦公室的一些工作,由於是在疫情期間,是很敏感的時期,所以開始瘋傳。所以經過16年的建設工作,我們認為不能在北京繼續下去,很難過,北京辦公室現已關閉。北京辦公室關閉時有15名人員,現在變得很難在中國直接做任何環境報導。這會更難,我認為很可惜,我指在中國境外的人很難取得正確研究數據。還有對中國的巨大偏見,腦中揮之不去中國是全世界最大排放國的想法。
它是全世界最大排放國,但也有全世界最大的可再生能源裝置能力。事實上,中國透過生產太陽能板、風力發電機來從事氣候變遷產業。因為中國的生產規模很有成效,現在的價格比沒有中國時低,這對大家是好的。中國對氣候變遷有很穩定的方向。它做出承諾,將會履行,我想我們希望他們有更強的承諾,他們正往對的方向移動,可是很多人還是不了解中國。所以我認為我們不再能直接報導很可惜,很難過。我指我們要在對話基礎上建立管道,當「中外對話」開始時,得到北京當局很好的認可,人們也支持這想法,因為他們也覺得需要,他們清楚中國沒有被外界了解。
田:對於想當新聞記者並報導中國議題的年輕世代,您想給怎樣的建議?
希:我想此時在中國報導有難度,首先必須非常小心,很容被誤會或被認為是間諜,或捲入各種問題,且對外國人有疑慮,這有一部分是政府助長。在中國的普通記者試著報導,也面臨普通大眾的敵意。這就是現在的情況,所以很困難。
我想告訴年輕人的第一件事是,新聞記者是很棒的專業,去做吧。我們需要年輕人才,並向最棒的記者學習。找個會幫助你的好編輯,我知道很好的記者都找不到,他們要有很好的編輯讓他們的作品更好。這是新聞業的合作過程。我想我從未後悔成為記者,這讓我有個可追逐感興趣事物的生活。當記者像是終身學習,絕不會停止學習,尤其是現在世界變化很快,需要記者來說明是什麼狀況,需要記者來報導是什麼狀況。雖然這樣的資訊世界有這樣的徹底轉變,我認為新聞業仍是必要,我想當人們做得好,就會對公共生活有巨大貢獻,所以請成為記者。
田:現在的媒體趨勢中,大眾偏好看短影音,勝過讀長篇深度文章。您認為應該如何應對這樣的情況,並強化21世紀的新聞業?
希:我對這真的很擔心,短影音本質上是娛樂,就算是錄下真實事件,卻沒真的說明脈絡、事情前因後果,只是快速錄下瞬間。我們都知道這樣無法代表複雜的真實情況,所以我很擔心這些資訊,被當成專業新聞報導,在部分情況更被認為比專業新聞報導還要好。我認為我們必須開始對抗,我沒有神奇解方,但這非常令人憂心。
報導方式也變得更多元,所以記者可用影片讓報導變得更吸引人。我不認為(報導)有任何替代方案,短影音無法替代分析文或直率報導。實際上,我過去為英國廣播公司(BBC)和類似的媒體做紀錄片,我也寫報導,在我的經驗中,在電視上敘述重要事件,比在紙本上花的時間還長。我們必須一直提醒人們,整個主流媒體正受到衝擊,部分是因注意力經濟的改變,也因不好的行為者認為真相是個問題。幸運的是,有人支持真相的想法,我們必須互相幫助。
田:英國媒體也面臨這樣的挑戰嗎?
希:很嚴重,英國媒體正面臨這個挑戰。他們正面對各種挑戰,媒體商業模式的崩塌是個問題,以往嚴肅的報紙現在有大量網站,只為了吸引注意力,它們的廣告市場正輸給搜尋引擎,網路廣告又無法補上這缺口,它們正失去身價。它們正嘗試各種模式,本質上正略微失去自身方向,因為它們已不被新世代視為必須要有的樣子。就連BBC是個全球媒體,也被政治人物攻擊。它一直缺乏經費,有人認為它不可靠,儘管它努力保持專業標準。所以我們有認知問題,我們有商業模式問題,我們有資訊不斷變化的模式問題。我不認為任何人有神奇解方,非營利媒體或營利媒體編輯室有在討論相同議題。
田:您認為有必要學中文嗎?
希:我認為是值得的。很多事20年前不存在,像是翻譯機器變得很好,就算是中文,我可能要花一天時間讀長文,但現在我可用翻譯機器,可以一直確認,看是不是準確,這是很大的幫助。我想若沒學中文,特別是嘗試從外面了解中國,如同許多人現在必須這麼做,我想這真的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