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凡勞工權利、MeToo運動、死刑到轉型正義,只要涉及人的基本權利,都屬於人權範疇。在新聞媒體中,通常是由多位記者負責與自身路線相關的議題,像是勞權就是跑勞動部的記者,死刑議題則交由司法記者。
先前在《新新聞》(The Journalist)當記者的謝孟穎,卻是一人負責所有人權議題,成為獨特的「人權線」記者。她寫的報導不僅有現代媒體看重的流量,同時也獲得部分新聞獎項肯定。
謝孟穎所寫的《大法官廢死嗎》系列報導、探討高齡無家者議題的《洗澡新長照》及訪問數名冤案當事人的《台灣司法怎麼了?》分別入圍2024年卓越新聞獎(Excellent Journalism Award)與獲得2024年銀響力新聞獎、2023年平冤年度新聞獎。
謝孟穎也曾採訪數名死刑犯、相關案件的法官及律師、加害人與被害人家屬,內容集結成《求其生而不可得?台灣殺人案件背後被遺棄的世界》一書,由法律扶助基金會、台灣廢除死刑推動聯盟於2023年出版。
與《田間》的訪談中,謝孟穎分享當了7年人權線記者的感想,並透露不論大眾對這些議題是怎樣的立場,內心都存在「為什麼」,這能逐漸擴大社會討論公共議題的興趣。
田間(以下簡稱田):對「人權線」的想法?原本就對這領域有興趣嗎?
謝孟穎(以下簡稱謝):其實我在求學的時候,沒有想過要當記者,誤打誤撞走到了記者這個行業。應該說目前為止,可能所有媒體都沒有「人權線」這個概念,那算是我在前公司的時候,發展出來的神奇東西。
一開始我是做內容編輯,有發現看起來好像很冷門的議題,像是移工或無家者,或是性别議題、轉型正義,這些內容其實在一般媒體看來好像是較沒流量,或者說也不會是大家主攻的(議題),因為一般(這條線)都不會分很清楚。
但我做編輯的時候發現這一塊,自己當時也寫過幾篇報導,發現其實是有流量的。開始當記者後,反正總編輯很帥,難得有這種公司,(記者身分)第一天上班時,我問說今天要做什麼,然後她說就去寫妳想寫的東西就好。就是從我原本當編輯時習慣的內容,然後開始發展這樣子,後來我的工作就被總編輯命名為「人權線」,因為都跟人權議題有關。
田:分享一下怎樣開始想寫這類議題,或認為大眾必須重視這些事情?
謝:我在讀書的時候碰到2014年的318運動,說真的那件事情讓我們很多台大的學生都發生了轉變。原本大家可能臉書(Facebook)就是發吃喝玩樂或抱怨教授的內容,但在318之後,我發現不管有沒有參加,大家其實比較會開始討論公共議題,我就是開始被那個氛圍影響,慢慢地會比較願意去了解。
另外一個轉折點應該是2014年鄭捷隨機殺人事件,雖然他當時就跟大家想的一樣,一路被判了死刑,然後很快的槍決掉,但這件事情好像一直留給台灣社會一個很大的疑問,就是「為什麼」。我後來發現其實很多人對於所謂看起來很可怕的殺人案件,會想到底「為什麼」,這個「為什麼」慢慢擴大以後,我覺得慢慢開啟這個社會對公共議題討論的興趣。
我在做編輯的時候有幾個代表作吧,第一個是繭居族,就是所謂的家裡蹲。當時公視有找我們合作,第一個合作是位獨立導演,他自己就是繭居族,他就把自己當題材,拍成一個紀錄片。因為流量真的高到有點嚇人,才發現原來大眾是有興趣的。
當編輯的時候收到一本書,書名叫做《誰都可以,就是想殺人》,是在記錄日本好幾個隨機殺人青少年的故事。我覺得不管台灣人對死刑支持還是反對,其實他們一定心裡都會好奇那個「為什麼」,我覺得它就是一個可以去打開話題的溝通點,我們沒有一定要站立場,但可以去想一下「為什麼」。只要心裡有疑問的話,對我來說都是對話的開始。
我難過的第一個就是很多人說看不下去(報導)。我記得好像林奕含曾經說過,她說她很羨慕那些光是看文字就看不下去的人,因為不是親身發生,光是看字就受不了。
田:跑這條線最大的挑戰、障礙或難題?
謝:我覺得應該說前公司總編輯好的就是,她一直尊重受訪者意願。我有發生過自己出包,以前有採訪過一個性侵案,當事人把法院文書印給我,裝在資料夾, 準備得很細心。當事人也跟我講了非常多,就是會進到很深度的對話,但我離開以前做了非常愚蠢的事,那包資料忘記拿走,可能對方當時在一個很敏感的狀態,一定會想說你是不是不重視我,或是你覺得講的東西不重要,或是說你今天 為什麼一個記者會出這種包,你是不是不太專業,跟你講真的安全嗎。後來發生比較嚴重的狀況,直接聯繫不上。我有跟總編輯具體報告,她當然就是跟我說那就不要寫。這個真的要記得,東西要記得帶走。
我其實很想建議不要自己去找個案,最好還是透過專業的。我之前有採訪過弱勢者,我自己找的,後來可能有人因為對我的言論有意見,或是有人會一直想要跟我借錢,這些因為是私人跟他建立起聯繫管道,對你來說是一個比較大的負擔。
我覺得有個障礙是,弱勢很常不信任記者。當然我自己有方法處理好,有很多技巧,從穿的衣服到用的包包,到吃的東西,全部都要讓對方有安全感。
我覺得最大的障礙是嘔心瀝血寫的東西流量很低。我們這個工作會花比其他一般記者更多的時間,如果一天發13則,裡面中2則(流量高),我就很開心了。可是如果我一個禮拜才寫1則,然後居然沒中,我心會痛死。
我不喜歡使命感這個東西,我覺得工作應該要是工作,當然別人把故事託付給你的時候,你會希望自己能做到什麼,就是看到NGO得到很多捐款的時候,我當然會希望達到那個目標,我會很開心。
我難過的第一個就是很多人說看不下去(報導)。我記得好像林奕含曾經說過,她說她很羨慕那些光是看文字就看不下去的人,因為不是親身發生,光是看字就受不了。
我會比較不適的部分,就是大家好像把創傷當成一種稀奇,然後你跟這個世界不一樣,你是異類的感覺。如果我的個案被那樣講,我也會難過。
田:跑這條線這麼多年有何感想和成就?
謝:我個人覺得能過得比較有成就感的部分,就是因這份工作對我來說,薪水是合理的。當然除了這以外還有很多事情,當記者不論哪條線都是這樣子,會慢慢沉浸在那個環境,有時只是去工作,突然看到認識的人就很開心,像這種感覺,或是在工作上跟別人會產生一些互動,當然能混得下來,就是有辦法跟個案平等相處,例如去採訪,準備零食給小孩,他們吃得很開心,你看了也會很開心。
比較有到高層次的自我實現的部分是,如果今天我的報導可以讓NGO帶來大筆捐款的話,像社工這種工作其實是需要薪水,他並不是志工,沒有必要無條件的去幫助這個社會,只要我的報導有(吸引)捐款,甚至說(NGO)在那之後發展出一個新的方案,或是他們沒有財務上的困擾了,這些事情是會讓我開心的。
我很慶幸的是,幸好這個世界慢慢的有往某個方向前進,像同志議題,以前我寫同志議題的時候,還會有人罵說這是不正常的事情,那今天這個社會有人在爆料公社貼一張男同志手牽手的照片說他們很奇怪,底下有一群人就圍攻(發文者)說你才奇怪,我覺得世界也慢慢在往前走。
田:與其他同業在報導相關議題上有何差異?
謝:我寫的東西,其實原本每一個東西都可以是某個媒體獨立的一條線,例如說勞工就去找勞動部,性平、性侵就去找衛福部、教育部之類的。但是我自己覺得有點可惜的是,業界很多公司只會把這些內容當作某種副產品,例如說今天跑勞動部,剛好碰到移工發生職災、手斷掉的事情,或是(跑)教育部碰到校園性侵案,應該說以原本業界的狀況來說,它是一種副產品,是你剛好跑線的時候得到的東西。
其實真的做久你會發現,台灣人不是沒有辦法思考,只是說你要怎麼去引導大家對這些話題有興趣。有一些技術,像標題的呈現,或是行文的方式,你要怎麼把讀者帶進來。我的NGO朋友有時候看到我的標題會嚇一跳,覺得有點太刺激了,但確實用這個衝突性的標題,或是像我剛剛一直在講的「為什麼」放進來的時候,這些原本看起來大家不會關心的東西,它是有流量的。
像我就是直接去戳大家最在意的問題,就是很多人都會罵說為什麼弱勢好手好腳不工作,我就直接把這個放標題,然後大家就會被釣進來看,就是用這種手法處理。
有幾個同業像《報導者》或《鏡傳媒》、《多多益善》,他們也是可以做深度的報導。我覺得最大的問題並不是大家沒有能力做這件事,而是沒有時間。《新新聞》其實給我相當充裕的時間去處理這些事情,假如是在今天要生13則報導的時候,到底要怎麼去經營一個大家會有興趣的專題?你可能連標題都沒時間想,甚至可能連13則這個要求都達不到,你沒有時間去做這些事情。
人權議題是需要用故事跟人溝通的,可是如果今天網頁版面就是塞了一堆廣告,在這種版面裡面放3000字的文章,你真的覺得會有人要看嗎?我覺得其他媒體是囿於公司本身,不管是版面、文化,還是勞動條件,還是發展自由度的限制,他們才會到目前為止,可能人權線還是一個副產品。
我覺得有一個好的環境的話,或是說有在努力的人,如果用一點技術,當然那需要妥協,我知道對某些人來說要下那種標題實在是很痛苦,如果真的有什麼方法可以去複製的話,這是一個可以讓台灣新聞變得更深度的方式。
田:如何做到所謂的「新聞中立」?
謝:在說中立的那些人到底是誰呢?我自己比較喜歡觀察大眾的輿論,很多留言我都會觀察。其實每次在說中立的人,都是心裡有個目標,但是記者沒有實現他(目標)的人。
怎麼做到所謂的新聞中立,我覺得真的看狀況,只是說我自己會盡量達到(中立),當然心裡會有立場。可能有些會覺得要去接觸另外一方,就是那個查證過程,對我來說,如果有經過這個查證過程的話,你有立場,但是那個查證更支持你的立場。
像是我之前處理過一個校園性侵案,有個很有名的老師連續性侵小孩20幾年。這件事經過一些調查,也問到家長的狀況,問到很多細節,但我想要多做一點查證,因為我就是想去講這個人,當時選擇查證的方式是去看學校的性平報告,我不用直接接觸他,因為他講什麼性平報告裡面都有,攤開來看真是滿篇鬼話。這個老師宣稱不是在猥褻,只是在進行性教育,希望(受害者)知道被摸那邊是什麼樣的感覺。
是不是透過這個方式也跟他查證了?對,他真的是性侵犯。像他講的那些辯解,我有讓他說話的空間,也確實照他的話寫,但這些話反而更證實(性侵)這些都是真的。有些比較難達到新聞中立的事情,我覺得那個也沒有辦法,因為那是當事人敘述。
田:由於相關議題多數較為感傷,如何平衡內心感受並持續採訪報導?
謝:想個大方向,領薪水,那是最基本的。有一部我喜歡的日劇叫《法醫女王》(Unnatural),裡面有個名台詞就是去想這些東西,不如去吃燒肉。我記得還有說什麼,勞動是一種懲罰,每個工作人員都是來受苦的,然後我聽到這些話就會非常療癒。
另外一個對我來說,因為以前是編輯的背景,我會自己上稿配圖,把整篇文章做好以後才交給總編輯去發稿,這個流程對我來說是一個句點。當把標題、小標、格式、圖片都套好,按下儲存鍵,然後交給總編輯說,我這篇完成了,這個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段落,因為真的對我來說算是一個工作。
我覺得比較重要的就是,基本上是記者,也不能隨便跟人家講個案的隱私,幸好我的家人願意聽我說。這對新聞工作者來說很重要,因為不能只埋首寫自己的東西,寫的東西終究是要給社會大眾看的,所以問身邊同溫層要怎麼寫,永遠都只會陷在自己的觀點。你還是需要去跟人家溝通,去理解一下大家喜歡什麼。
田:對於媒體報導人權議題,以及想跑這條線的記者的建議?
謝:首先要找到有地方讓你寫,這是最基本的,就像我剛剛講業界的生態。不幸中的大幸是,能想到要寫這種題目的公司,基本上待遇不會太差,但前提是你要有辦法進得去說服它,我覺得流量是一個關鍵。當初我從比較生活線的內容編輯轉到人權線,說服的一個點也是流量,就是會讓人家想到我,或是說你故事寫得好看,只是通常對新人來說,我覺得很可惜,很少有這種機會。
我還是建議大家找工作都是要先看錢,看完錢之後你可以去想,例如說這個錢可能附帶的是一些你不想要的東西,像加班。反過來說 如果這個工作的錢低於你的預期,但假設你能不能把它當一個投資,可能把它當跳板,或是像剛剛講的,可能沒有任何一個想做新聞的一開始立志要做內容農場,如果內容農場低薪,但是它很會做流量,這個能不能成為你的養分?就是用錢去想,很多事情會變得鮮明這樣子。
最後是假設如果真的進來跑線的話,我覺得基本上就是什麼事都要知道。人權線本來就是一個高度跟人,而且還是普通人互動的工作。你常常高度跟人互動,必須要了解人能跟人對話,所以盡量把自己的生活充實,一些五四三的東西都懂會比較好。
田:由於受訪者可能高度敏感,如何讓對方信任?
謝:最主要還是誠實,還有開放式的問題。
田:有安全方面的建議嗎?這個安全包含對方的安全和自己的安全。
謝:有時候他們(受訪者)會講太多了,他可能會講到自己有姐姐、弟弟,以前住哪裡、做什麼工作,可能那個工作剛好很特殊。這個部分我覺得細節調整(模糊化)不違反新聞中立。
至於個人安全的話,剛剛有說過,最重要的是不要自己去約個案。你自己約的話,你畢竟不是社工,沒有足夠的專業去面對他可能會發生的任何狀況。
【補充資訊】
全球深度報導網(GIJN)對於人權相關議題的調查報導有提供相關指南參考,像是難民議題調查報導的9個最佳行為,以及女記者對如何報導性騷擾/性侵案件的建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