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厚辰:旅居日本的中國獨立知識分子,《世界苦茶》(Fear Nation)主持人、YouTube節目《三個水槍手》(The Three Aquateers)主持群之一。苦茶苦,世界更苦。希望這個世界因瞭解而減少恐懼。
台灣網紅「館長」陳之漢的上海行是一場統戰行動嗎?
陳之漢(下文統稱「館長」)對此一直竭力自證清白。他反覆聲明,本次赴陸為本人自發行為,未與任何官方部門或機構有所合作。從其行程中的一些細節,似乎也能印證這一主張的真實性,例如他在機場拍攝時曾遭工作人員阻攔,期間也多次臨時申請拍攝許可。那麼,這次大陸之行究竟是個人活動,還是統戰行程?釐清這一點至關重要:若屬前者,則屬於個人言論自由的範疇,相關言論自然受(台灣)憲法保障;但若是後者,則可能涉及(台灣)境外代理人身份,甚至衍生出相關法律問題。
這個爭議貫穿了整起事件。館長返回台灣後,參與接機的台灣網紅「歷史哥」李易修進一步強調:「館長此行完全由他在大陸的網紅朋友王驍負責接待,根本未有大陸官方人士參與。希望民進黨停止散布不實指控。」
因此,這究竟是否是一場統戰行程?我們不妨從這四位關鍵人物入手進行分析:李易修、王驍,以及在杭州陪同的兩位大陸網紅李翔、楊升。
編按:「統戰」是統一戰線的簡稱,指中國共產黨的一種對外政治策略,以動員附隨組織與個別人士形成的網絡來推進中國利益。
作為一種手段,它可能由與中國有關的多方行動者使用。這不直接等同於「中共中央委員會統一戰線工作部(統戰部)」,也不是所有行動都由統戰部執行。
陪在館長身旁的中國網紅們
這場活動的性質,從這幾個人身上可以找到端倪。上文我們提及三位非常年輕的中國媒體人:王驍、李翔、楊升,分別在不同的環節參與了館長的直播,但他們之間就有頗深的淵源。
楊升,是中共中央直屬事業單位人民日報社主辦的國際新聞報《環球時報》的記者,根據網頁信息,他是《環球時報》的「首席記者」,其最近在《環球時報》發表的報道在2025年的2月20日,所以他的黨媒高級記者身份不是久遠的紀錄。
楊升與其他兩位有直接關係,他與李翔在中國視頻網站B站有個常設節目《破圈》。這檔節目最近對館長事件有多個回應和關注,包括6月13日館長尚在上海時他們發佈的〈連線歷史哥:我要終身對抗台灣「毒獨」課綱!〉;6月19日再次連線歷史哥的〈第181期 北北對談:我們為什麼接觸館長……〉;兩人在7月4日〈用什麼佔領新時代輿論高地?〉節目中,直接提到兩人現在做的事情,就是要讓台灣的網紅來到中國的媒體平台「共舞」。
兩人的《破圈》節目不僅涉及對台統戰,還涉及對港統戰,例如今年7月1日,節目便是採訪香港建制派議員陳志豪,名字叫做〈讓信仰播撒在祖國的大地上〉。
到這裡,你應該對楊升有一些基本的印象了,更多的方面我們後面還會繼續介紹。現在轉向其合作夥伴李翔。根據其個人的Linkedin頁面,此人應當是雲南昆明人,還曾經赴台灣交流學習。此後在雲南省官方媒體任職,在那之後,他來到北京在多家互聯網媒體平台打拼。之後逐漸開始在B站經營自媒體,建立一個叫做「愛特記者圈」的品牌(這個品牌就是《破圈》的前身),長期關注台灣問題,推進統一話題,例如2024年1月,由他、王驍和楊升一起對談的關於中國如何統治台灣的節目《台灣地區的統與治》。
在李翔自媒體事業蒸蒸日上時,他也開始擁有官方身份。根據《中國新聞》的報道,2024年末,朝陽區統戰部、中央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委員會辦公室(網信辦)主辦的「大V會客廳」活動中,介紹李翔為「愛特記者圈播客主理人、北京市朝陽區新聯會理事」,且這個年終活動,就是區統戰部、網信辦的「大V會客廳」與李翔的公司「世界觀Views」聯合舉辦。而他頭銜中那個奇怪的「北京市朝陽區新聯會理事」中的「新聯會」並不是中國的地方黑幫。而是中國最近各地統戰部紛紛設立的「新的社會階層人士聯誼會」,這裡的「新的社會階層人士」是一個中共政治術語,一般指無黨派黨外知識分子。
而朝陽區統戰部及「大V會客廳」的核心定位,就是——「網絡統戰」,李翔在大量活動上與朝陽區統戰部密切合作。
關於楊升和李翔的基本畫像,我們已大致勾勒清楚:一位是核心黨媒《人民日報》旗下《環球時報》的首席記者,一位則密切參與網絡統戰工作,並擔任北京市朝陽區新聯會理事。
接下來我們再談談王驍。在上述三人當中,王驍的知名度最高。在中國的視頻網站嗶哩嗶哩(B站)上,李翔的關注人數約為10萬,楊升則不足10萬,而王驍擁有237萬關注者。他為何如此知名?因為他曾是中國知名媒體平台《觀察者網》在B站早期的「當家花旦」。2018年起,王驍以《觀察者網》旗下節目〈驍話一下〉的主持人身份活躍於B站。當時,中美貿易戰如火如荼,中國正處於「戰狼外交」高峰期,其節目以鮮明的反美基調迅速走紅,在中國青年群體中產生巨大影響。
其後,王驍離開《觀察者網》,轉型為獨立媒體人,逐漸樹立起中國青年群體心目中美國問題專家及國際問題專家的形象。2023年,王驍進一步獲得中央層面的認可,在由共青團中央宣傳部、中央網信辦網絡社會工作局聯合主辦、中國青少年新媒體協會承辦的第六屆「中國青年好網民」優秀故事徵集活動中排名第十,正式獲得官方認證的「好網民」稱號。
當然,僅憑這樣一個評選活動的榮譽,還不足以證明王驍具備明確的官方身份。不過,從王驍這一人物切入,我們卻可以進一步關注這三人背後的另一個重要角色:王驍的前東家《觀察者網》,以及其在此次事件中所投射出的影子。
《觀察者網》與復旦中研所的特殊性
為何突然要把《觀察者網》這個媒體引入我們的話題呢?因為館長回到台灣後,在6月27日,很快就應《觀察者網》的邀請,參與了一場網絡連線,談論他的中國之行。這次與他對談的嘉賓相當重磅,是蘇州大學講席教授、中共官方智庫全球化智庫(CCG)副主任高志凱,他就是那段著名的網絡視頻切片,在半島電視台與主持人討論秦剛失蹤的中國官方外交人員。
他,曾經是鄧小平的英文翻譯。
通過《觀察者網》,館長已經對接了中國外交系統的重要人物。而除了王驍早年從《觀察者網》起家外,上述其他幾位人士與《觀察者網》也頗有淵源。上面提到的楊升,是《觀察者網》旗下軍事節目〈觀棋有語〉的常設嘉賓,也是《觀察者網》的專欄作者。而李翔在《破圈》中邀請採訪到的一些重磅人物,例如中國的學者金燦榮,俄羅斯學者杜金(Aleksandr Dugin),包括上面提到的高志凱,都與《觀察者網》關係匪淺。
你可能已經感覺到了,偌大的中國,這個「黨外知識分子」的圈子好像不大,李易修、王驍、李翔、楊升、高志凱、金燦榮,把這裡面的人兩兩連線,甚至三三連線,好像都能找到合作關係。這背後是一個特殊的圈子,《觀察者網》與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知名建制派學者張維為任院長)這個圈子,就是中國官營網絡輿論的核心。
《觀察者網》及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在中國的特殊性,值得一篇單獨文章的分析,這裡先給出結論,這兩家同在上海的組織,人員高度交叉,一為官方學術機構和智庫,二為中國民間最有影響力的親建制媒體,已經構成了一張從理論構建、政策宣導、輿論戰、統戰操作的巨大網絡,是中國網絡輿論戰和網絡統戰的發動機。
館長中國行接觸的王驍、李翔和楊升,以及之後接觸的高志凱,都是這張巨大網絡的一分子。所以「館長中國行」,肯定不是館長自發要來中國獨立觀察,甚至也不是館長受到統戰部門邀請前來參加一個單一統戰行程。而是作為台灣KOL的館長,已經被捲入中國網絡輿論戰和網絡統戰的巨大網絡,成為這台戰車的一個末梢零件。
館長中國行看上去只是單一事件,而這背後是一個體系。
館長成為輿論戰的引火柴
站在這個視角,館長中國行其實是被捲入《觀察者網》半官方輿論機器的零件,那麼很多疑惑就可以得到解釋:
首先,館長私人行程不斷在行程中進行申請和審批,似乎非常「隨機」和「自發」,這是真的嗎?那麼我們看行程中,有哪些人在協助他進行審批呢?恰好就是三個人:王驍、李翔、楊升,以這三人的背景和與官方的緊密關係,你會相信這是一個臨時性的,且模擬普通人經歷的「報批」嗎?
其二,館長中國行全程在中國地區以外直播,為何中國有這樣的底氣,經歷直播的風險?原因也很直白,因為館長的直播、言行,最主要部分均被包裹在王驍、李翔、楊升三人的陪同,甚至說是「監督」之下。你可以把館長看作一個受到嚴密控制的變量,而控制這個變量的就是上述「黨外知識分子」。
王驍是館長初到中國的「監督」。6月10日抵達上海的第一程,首場「擼串+生啤」直播,王驍便入場;次日午後南京路步行街依然是王驍陪同;在杭州的幾乎全部行程都由李翔和楊升「監督」。他們的存在,既確保內容的政治正確性,也確保對話內容符合當前政治形勢需要。除此之外,館長的直播到底是在牆外進行,不論引發什麼爭執和政治不正確事件,因為牆內互聯網環境完全可控,也可以確保相關爭議不會延燒至國內,引發國內的麻煩。
其三,為何要進行這樣一場直播呢?這問題從輿論戰與統戰系統更有解釋價值。作為輿論與網絡統戰引擎,這架機器的自我運轉邏輯是核心,館長中國行其實只是食材,真正需要的是其後的二次傳播。館長中國行後,在中國視頻平台B站上,與此相關的,觀看數超過50萬的二創視頻已經超過18個,其中甚至包括一個「什麼是統戰價值?手把手教你具有統戰價值」,播放量88萬的內容。這還沒有包括被該話題激活的其他人等,例如從館長直播後,聲稱幫助館長牽線搭橋的李易修,開始高頻與王驍進行「兩岸對談島島連線」。
上述李翔、楊升的《破圈》節目,也連發與李易修的訪談,與金燦榮鼓吹武統的節目,以及討論「佔領新時代輿論高地」的節目。掀起中國涉及台灣和武統話題的高峰。恐怕對於中國國內影響大的不是館長的直播內容,相反是之後的這些衍生創作,若沒有館長中國行這樣一個熱點事件,後面這些討論是缺乏附著的。
「館長中國行」,是啟動輿論戰與統戰引擎的一個引火柴。
最後一個很多人疑惑的問題,館長作為一個曾經「反紅」,甚至直接批評習近平的人,為何能夠被中國接納,甚至來到中國進行直播?我認為這是統戰系統權衡實際效果的結果。細數台灣YouTuber生態圈,超過100萬粉絲的網紅中,積極涉足政治的本就不多,其中具有統戰可能性,持懷疑和反對台派立場的恐怕就只有館長,在這個情況下,如果追求統戰實效,與館長合作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再加上統戰對象本就需要與體制不同,館長曾經的「反紅」也都是輿論投機,其本身在台並沒有深厚的本土派政治參與和積累,可以說是天然的對象。
所以中國已然有一架巨大的輿論與統戰機器,而台灣問題就是這台機器長期關注和開火的核心話題。現在需要的,不過是向這顆機器投入一顆引燃的薪柴,館長扮演的,不過就是這根引燃薪柴而已。
網紅「中國行」直播模板
其實館長中國行,全程YouTube直播模式並不是孤例。就在今年3月,YouTube頂級網紅「甲亢哥」IShowSpeed訪問中國,同樣是全程直播,因為他張揚表演的個性,其實早就在中國國內引發了更大的輿論熱潮。當然沒什麼意外,他的中國行程,背後也是MCN的嚴密策劃,以及各地文旅和交通部門的全程參與,也不是一個「自發」和「隨機」的行程。在他的行程後,也引發了大量二次傳播,他對中國的誇讚和認可也極大地引發中國國內輿論的熱潮。
甚至Speed中國行固定了某種特定「模板」,例如粉絲從遠方來贈送多到不可能帶走的禮物;全程直播中需要除了主角外的第二熱點,Speed行是他的保鏢,館長行是跟隨報道他行程的記者。當然Speed的中國行中也有些爭議事件,但和他所帶來的內外宣收益相比就太微不足道了。Speed的成功為外國網紅中國行直播模式奠定了基礎。
而在館長來中國的同一天(我認為這確實是巧合),《彭博》關注到《中國青年報》等官媒的招募廣告,以免費中國旅遊、中國和世界青年影響力交流為主旨,招募擁有至少30萬粉絲的社交媒體年輕網紅人士,與中國內容創作者合作。邀請國外網紅來到中國進行或宣傳或統戰的行程,並在過程中與中國內容創作者合作,已經成為官方的一個標準「戰法」。甚至這早就是官方的網絡運作方式,只是過去是地方文旅或統戰部門項目製的計劃,而現在成為一種戰略性的整體方法。
我想到這裡,館長中國行的性質和特徵就基本清楚了。同樣,這並不是對於某個單一個體的偶發事件,這背後是龐大而體系化的媒體運作方式,這裡需要的並非個案的處理和應對,而是一套戰略性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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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解“馆长”上海行背后的舆论造作】展示了一个有趣的视角,其有趣在于它是一个有意无意地符合/迎合/配合中共政权宣传部门的叙事。
中共宣传部门如今要对中国人、对台湾人投射的认知/心理战信息无非是:中共势力无比强大,无所不能,连“馆长”这样的人也可以轻松地收服和操控,抵抗已经无用,还是赶紧当顺民自己保平安方为上策。
这特稿花了全部篇幅展示中共的统战(认知战/心理战)能力和能量,从而在不知不觉间在自由的日本成了中共宣传的扩音机/传声筒。
非常遗憾的是,海外自由媒体和媒体人如今几乎习惯性地、不自觉地、忍耐不住地成为中共宣传的应声虫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大趋势。
就这篇特稿而言,“馆长”的中国之行是统战的安排和表演,这个事实当然需要指出。然而,仅仅是指出这个事实便是有意无意地延伸中共的宣传——中共的统战操作并非国家机密,而是一贯的和公开的,自由媒体何必花费自己的能量为中共壮大声势?
为什么不能无视中共宣传的指挥棒,不跟着中共定下的曲调起舞,而是指出更重要的事实或问题,如,“馆长”如今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台湾都不能提会让中共不高兴的话题,否则中共就不会再待见他,甚至会对他实施制裁。
实际上,自由媒体在行使自己的媒体职责时可以分析和报道的问题/话题很多,如,“馆长”如今在中国和台湾必须回避很多话题,而那些话题与台湾人民福祉息息相关,如民主、人权的价值观能否与中共的一党独裁相融?台湾人拼死拼活脱离一党独裁打拼出来的自由民主制度是否要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做牺牲?无论是在苏联还是在中国,共产党获取政权之后杀人总是比战争期间更多,台湾被中共政权接管之后是否会成为例外?或者,台湾人可以获得更好的、“更人道的”待遇,即中国驻法国大使所宣布的台湾人要进再教育营?或者,台湾人是否要像今天的香港人一样敢怒不敢言?
在话题/问题/议题为中共所限定的今天,自由媒体假如不能有意识地突破中共宣传部门的限定,而秉持仅仅是陈述事实的思路报道或分析问题,难免不成为中共宣传的延伸或应声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