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選凝:影評人,文化評論人。曾旅居香港及台北,參與電影教育、評審及策展。
2024年11月,第37屆金雞獎和第61屆金馬獎在兩岸先後揭曉。自2019年金雞獎落戶福建廈門起,「雞」與「馬」的隔岸比較一直是輿論焦點。這屆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由中國第五代導演張藝謀的《第二十條》(Article 20)贏得,金馬獎最佳影片得主是中國第六代導演婁燁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An Unfinished Film)。
第五代導演是指1980年代自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導演,第六代則是1990年代開始出現在影壇的新一批電影導演。
《第二十條》和《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這組有趣對照,顯現出兩部電影獲獎的不同現實意義:金雞獎嘉許的是一個中國廣大觀眾都想看到的理想化社會,金馬獎則讓整個華語世界看到一種獨屬於中國大陸社會的創痛。
兼顧專業標準與大眾喜好
平心而論,《第二十條》是一部「好看」的電影,如果參加金馬獎,在表演獎項上大概也會有所斬獲。但更重要的是,這是一部既對大陸公檢法體制有叩問檢省,又完全把控在審查尺度之內還獲得人民幣30億元票房的作品,而能在中國拍出這種電影的人,屈指可數。
張藝謀是中國第五代導演中,少數能持續精準把握時代脈搏的創作者。人們已經很難界定什麼是張藝謀的個人風格,反而當代中國觀眾需要什麼、百姓喜聞樂見什麼,他就能呈上什麼樣的作品。1980年代末,他和其他第五代導演一樣熱衷苦難敘事與民族反思。1990年代,他開始思考轉型,嘗試拍一些文藝小品。到了千禧年後,受到《臥虎藏龍》(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的影響,他又引領起中國大陸導演集體拍古裝巨製的風潮。
執導完2008年北京奧運開幕式後,大家一度覺得貴為「國師」的張藝謀可能不會再不停拍新作品了,但他卻一直在嘗試各種不同類型,從《金陵十三釵》(The Flowers Of War)、《歸來》(Coming Home)到2018年拿下金馬獎最佳導演獎的《影》(Shadow),他的風格和路數一直在變。再到近幾年的《懸崖之上》(Cliff Walkers)、《滿江紅》(Full River Red)、《第二十條》,每部都是叫好叫座又絲滑流暢的主旋律敘事。可以說張藝謀目前為止,依然是對中國電影市場口味有最準確判斷的創作者。
金雞獎頒給《第二十條》而不是更愛國主旋律的獻禮電影《志願軍:雄兵出擊》(The Volunteers: To the War),其實已經算是在兼顧專業標準與大眾喜好。
「法,不能向不法讓步。」「所有正確的事都有代價,但不能因為有代價就不去做。」這些出自《第二十條》的台詞,承載的是普通中國觀眾的樸素共鳴。從影評角度去看,該片有諸多缺點,但對於很多在生活裡看不到「正義」能夠真正受到法律保護的弱者來說,這部主旋律「普法電影」中所呈現的烏托邦結局,至少指向一種大家希望實現的現實。
喚起一種「走過地獄的痛」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則拍出已成為集體創傷的現實。在中國第六代導演中,婁燁是真正一以貫之「去做正確的事,即使有代價」的創作者,並付出了高昂代價。整個2000年代,他一直在經歷「電影沒過審送影展—被懲罰禁拍—只能在國外拍片」的漫長輪迴。直到2014年《推拿》(Blind Massage)橫掃6個獎項,成為第51屆(2014年)金馬獎的最大贏家,中國大陸觀眾才開始真正熟悉他。
十年之後,他再一次獲得金馬獎最佳影片的作品,也就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不但無法在大陸上映,就連「豆瓣」條目也消失無蹤。但抹掉條目,卻無法抹去記憶,大陸疫情封控期間種種,是不被觸碰的傷疤,這部電影對於「牆內」和「牆外」的觀眾也有截然不同的意義。
經歷過大陸封控又有機會在大陸以外看到該片的觀眾,很難給出不夾雜個人情感的所謂客觀評價。用一位朋友的話說,婁燁的影像喚起了一種根本不可能被中國以外其他地方的人所深刻理解的痛,一種「走過地獄的痛」。
牆外觀眾沒有這種痛感,因而很多評論認為該片「克制」或「不夠有力量」,換言之是沒有過多衝撞審查、挑釁的激烈呈現。但實際上這部電影的意義在於,呈現多數曾親歷其中的人真正有共感的「現實」,而不是牆外輿論想要獵奇渲染的中國現實。又因為金馬獎,這樣的「中國現實」得以被整個華語地區的更多人所關注,這份特殊的紀錄與紀念,也得以被永遠留存在華語電影史上,而不至於像那幾年的很多影像碎片一樣徹底湮滅。
「雞」和「馬」的變與不變
在大陸媒體上,金雞獎和金馬獎的輿論對照也很有趣。儘管廣大網友都認為金雞獎「這屆又水了(含金量不高)」,但「觀察者網」的多篇評論陸續指出,華語電影三大獎「三金」格局已洗牌,金雞獎近年展現出十足的「上進心」,而金馬獎已歸於黯淡,變成「糊咖聚會」,只是「冷門化、地域化、小眾化」的「小成本藝術電影評選」。不過觀察者網的文娛頻道在金馬獎揭曉後,至少並未刻意迴避婁燁獲獎,而是用了「婁燁作為大陸知名導演顯得不合時宜」地出現在獲獎名單中這樣的形容。其他一眾電影類自媒體,則完全沒有金馬獎的相關評述。個別電影博主會引用婁燁的名言「不要害怕電影」,隱晦表達對金馬獎結果的關注。
過往幾年,雖有禁令,大陸微博等社群平台仍有不少對金馬獎的討論。尤其去年,影帝吳慷仁還登上了微博熱搜。但由於《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議題本身自帶敏感性,所以這屆金馬獎在大陸輿論場的相關討論都很快消失,像「深焦」這樣的電影粉專在刊出婁燁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的獲獎感言後,貼文也很快無法查看。
力求蛻變的金雞獎和失去了多數大陸影片參賽的金馬獎,在過去幾年中都有各自的「變」與「不變」。
有所改變的是,金雞獎更努力地打造一場具有國際化樣貌的「電影盛事」;而越來越多的中國大陸獨立製作則陸續重回金馬獎視野,金馬獎的最佳影片也連續兩年對大陸「紀錄片/半紀錄片式」創作方法給予肯定。沒有改變的是,金雞獎依然要在主旋律的基本調性之下去肯定作品的社會功能或意義;而金馬獎依然對中國大陸影人具有意義。尤其一些未完成或完成後無法推出的電影,即使暫時無法與大陸觀眾見面,透過金馬獎的舞台被關注、討論與記憶,也萬分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