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窩窩》主編陳信安
「我覺得要相信一件事情，就是可能還是會有人因為你的報導真的學到了東西。」
隨著愈來愈多人有寵物，加上保育意識的提升，現在多數華文媒體都會報導動物新聞，不過仍以貓、狗等常見寵物的內容為主，但《窩窩》（wuowuo）是個全面聚焦動物議題的獨立媒體。
創立於2012年的《窩窩》，曾發行台灣首個談論動物保護議題的雜誌《窩抱報》（wuo bow），之後轉為今日的網路媒體型態，且製作有關管理街貓、收容所、捐款流向等調查報導，作品更多次入圍台灣主要的新聞獎項「卓越新聞獎」。
《窩窩》主編陳信安告訴《田間》，把議題說清楚是核心價值，接著才是思考流量。她也談論獨立媒體面臨的挑戰、與自媒體的關係，還有被網友批評「不中立」的看法。
田間（以下簡稱田）：怎樣的動機使《窩窩》決定以媒體形式，而非一般非政府組織（NGO）模式推廣動物保育意識？
陳信安（以下簡稱陳）：我覺得這跟總編輯的一些個人經驗有關吧，因為他以前做貓中途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候他在做的事情，就有點類似NGO在做的事情，比如說一般動保團體會做的可能是救援動物、中途送養這樣子的行動。
我覺得在這樣的行動裡，會意識到其實一直投入時間做這樣的行動，可能他那時會覺得沒有盡頭，因為沒有從根源去解決（問題），所以他那時有嘗試用類似計畫的形式，比如說推動可能搜索的資訊，做著做著發現媒體的力量比想像中來的多，就是可能讓大家看到這個議題，或是從媒體報導方面學到可能是教育面的知識。
我個人的經歷也跟他有點類似，以前也是比較是從動保團體的資訊接觸議題。進到《窩窩》之後，發現倡議可能有個目的，呼籲去做一些行動，可是對我來說，我是在這些目的跟行動的背後，釐清為什麼整件事情會這樣發生。我覺得就是因為有這個釐清的過程，會發現說可以探討整個議題，為什麼要這樣倡議、為什麼可能倡議沒辦法成功，或這倡議背後可能複雜的議題在哪裡。這就是媒體的價值跟意義，我個人覺得在這過程裡面，可把我學到的東西轉化給讀者，是件滿有意義的事情。
田：除了熱愛動物或關心動物的專業人士，《窩窩》有無吸引到其他讀者群？
陳：其實學生會透過做報告、蒐集資料找到我們，然後來問我們，比如說這個資料可不可授權在報告使用，或是想了解我們為什麼在這個議題上是這樣去分析，想要了解我們蒐集資料的過程。
我們早期是在做類似寵物醫學（報導），認真的飼主找到我們的報導，就有留意到我們，可能同時間吸收到一些議題資訊，這也是一個（讀者）來源。另外有一些人可能不是無時無刻都關心動物，但可能會有在意的社會議題，那我們也思考媒體有沒有辦法做更多的事情，有協助石虎保育協會募款，可能原本是關心社會議題的人，剛好藉由那樣的媒介來認識我們。
我們不會說受眾一定是侷限在只關心動物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吸引一些讀者，對我們來說是件滿好的事情。
比起到底有沒有辦法吸引很多流量，我們其實還是比較在意有沒有辦法把議題說清楚。
田：其他媒體也會報導動物新聞，《窩窩》有哪些獨特之處值得大眾閱讀？
陳：可能一般人不會有很明顯的感受，但我們做每個報導，都沒有在求快。有時候可能別的媒體已發（報導），我們可能晚1、2天，就是因為我們不求快，變成我們所有的資料來源，都會盡量去確認，比如說再去做一次採訪，或盡可能去平衡觀點，這某一部分也是在做事實查核。
記者畢竟也是人，多多少少會有犯錯的可能，我們如果已經在前面的過程做了那些，但後續還是有一些我們沒發現的錯誤的話，也會及時修正。我們沒有要搶快，希望出去的資訊一定是可以盡量正確，但如果還是有些可能的人為作業疏失，就是盡量改正。
除了不搶快，我們還是會以團隊討論過，覺得什麼樣子的題目重要，去做可能的議題發想。譬如說可能很常看到的一些即時新聞，我們如果發現它一直被討論，其實不會讓它只侷限在就是個即時新聞，會盡可能脈絡化，去理解這個即時新聞的背後到底有哪些更深的解釋。我們會盡量把它挖得更深，但可能會是即時新聞過了1、2、3個月，我們才有這樣子的報導推出。
我們核心價值在意的不是流量，雖然說流量很重要，因為報導沒人看，就沒所謂的社會影響力，但比起到底有沒有辦法吸引很多流量，我們其實還是比較在意有沒有辦法把議題說清楚。假設已經可把議題說清楚，我們下一步，其實最近也一直嘗試，就是有沒有辦法用更多形式，吸引大家來注意到這個報導。我們過去曾嘗試用新聞遊戲的方式，希望吸引玩遊戲後去讀報導。這幾年我們也是在嘗試reels、podcast或YouTube，希望用更多元的形式促進觀看。我們不會說這新聞可能較嚴肅、沒流量，所以不做這新聞，而是會說這新聞很重要，但可能沒（很多）人看，我們再來討論要怎麼吸引人來看，讓這個很重要的議題可傳遞出去。
田：《窩窩》怎麼看待跟自媒體的關係？
陳：一方面來說，他們當然是我們學習的對象，因為他們可以成為類似大眾的頻道或媒介，一定有厲害的地方。通常我們的作法是會用自己的角度分析它（自媒體），比如說腳本怎麼寫，東西怎麼拍，去理解有沒有我們可學習的地方。
我覺得就是既是競爭，也是合作。自媒體有自媒體厲害的地方。我覺得有好有壞，因為一些自媒體吸引受眾的方式可能不是那麼正確，如果傳遞的資訊有錯誤，假設這個新聞可能已有一些熱度、討論，或有讀者來詢問我們，我們的角度也許是協助把這資訊可能做事實查核或觀點提供，讓資訊變得更完整。
田：查證或想要詢問專業知識的話，會去哪找訪問對象？
陳：如果是一般的醫學類報告，譬如說涉及這個動物的疾病，或是這個動物的照顧，那當然一定會先以獸醫師為主。但獸醫師也不是隨便找一個，我們通常在找會先看他的專長是什麼，比如說我們之前做了（犬貓）淋巴癌報導，就真的去找了台大動物醫院的腫瘤科醫師。一般新聞報導的話，基本上我們會先看那個新聞事件，它可能牽涉到哪些利害關係人。譬如說有一方的聲音真的沒有辦法得到，就真的聯繫不到，那可能會再試著去尋求第三方的意見。
可能有時候大家不知道新聞產製的作業流程，我們通常也不太可能一直對外說新聞是怎麼製作的，但我們編輯在內部還是會確認，有時候真的譬如說某一方的利害關係人聯繫不上或拒絕採訪，或是就沒有對議題發聲，當然我們盡可能希望可取得各方觀點，有時事情無法如所願的話，最終呈現的會是可能經過妥協的結果。
田：對於被部分網友貼標籤的看法？報導動物議題能「中立」嗎？
陳：我自己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就是大家期待的新聞中立是期待這個媒體多幫你發聲嗎？還是要完全的站在你期待的那個形象？或是你期待的那個論述才是你所謂的中立？
我們有想要傳遞的事實或論點或切入的角度，這個角度當然一定沒辦法完全滿足所有受眾或讀者心裡的期待，但盡可能的在採訪過程，去尋求各方觀點的意見達到平衡，這是我們比較在意的。
但是我後來又思考的一點是，假設我們的論述或是我們想要呈現的事實真的跟某一些人心裡的價值觀，或是想法有所違背的時候，因為我最近也有看了一些新聞學書，它有提到說我們確實應該兼顧譬如說某一些受訪者，或某一些利害關係人的感受，這點我自己也還在學習。可是我覺得當我們要呈現一些事實的時候，確實大家可能心裡有一些自己的想像或想法，勢必會傷害到某一些人。
我們現在能做的事情是在降低傷害，譬如說我們被罵的時候，我們不會去跟他說你怎麼這樣說，我覺得就是一個他們表達意見的方式，概括承受。他們的意見就是當作前進、改進的動力，當作參考。
我們現在組織會遇到的困難，當這個標籤往你身上貼很多的時候，多多少少會影響，可能有一些人對我們約訪是有疑慮的，不願意接受（採訪）的話，我們的聲音來源就會變少，那變少了會不會報導就真的愈走愈片面？這是我們團隊一直在思考，怎麼樣還是可以繼續往我們自己理想的方向前進，然後去解決目前現在碰到的這些困難和挑戰。
透過訂閱的方式，或是透過贊助的方式更有媒體影響力，這也是我們這幾年一直希望可以努力達成的目標。
田：《窩窩》成立至今有哪些成就及仍面臨的挑戰？
陳：我們其實很早期都是在做怎麼樣把動物照顧好為主的報導，譬如說醫學類或是寵物知識類， 但因為現在越來越往多動物議題深入的時候，一定就會碰到所謂的衝突，比如說野生動物跟流浪動物。我們算是很深入研究這個議題，我們也算是可能相較於其他媒體，較早討論誘捕、結紮、打疫苗、回置（TNVR）這件事情，討論流浪犬對動物的影響這件事情。它可能過去沒有什麼人提，或是未來會有可能影響，可能過去沒有什麼人提，那我們成為了那一個可能率先打破這一層窗戶的人。
當然我們收到的負面挑戰一定會滿多的，確實有因為這樣子去影響到一些後續的採訪。我們最近也是在討論這個問題要怎麼解決，第一個想到的是盡可能解釋我們到底是怎麼製作這個報導。一定會有一些受訪者或是有一些單位可能對我們的印象不好，不願意接受採訪，我們可以做的就是再用其他的資訊去補強這一塊，或者開發新的受訪者。
其他挑戰可能演算法多少有影響，比如說到底要怎麼把這個報導推出去，讓大家看到這個新聞，進而有一些可能影響力，這也是我們一直在努力摸索的地方。
其實有滿多實習生願意來，都會是說因為看到了報導，這個我覺得就會是一個滿有成就感的部分。過去也有一些可能是看到了我們一些照養的文章，他（讀者）說有去跟他的獸醫師討論，然後他的寵物可能後續就成功地熬過疾病，這也是滿值得的部分。
除了剛剛前面說的受訪者的經營外，其實還有一點就是人力的調配。其實一個媒體如果真的要做到很及時的因應，或是很深度的撰寫一些報導，就是要很大量的人。到底要怎麼平衡，比如說新聞發布跟深度，還有人力資源的調配，我覺得這也是一個獨立媒體在經營的困難。
最後就是可能公司發展的部分，獨立媒體要自己想辦法自籌財源。我們編輯部門是靠其他部門的產出在支應，讓我們繼續寫議題。一定有一些人是透過報導的方式來認識我們，但有一些人其實是先被我們的商品打到，那有沒有辦法讓更多人是因為報導的關係來認識我們，讓我們編輯部的團隊可以更自給自足，比如說透過訂閱的方式，或是透過贊助的方式更有媒體影響力，這也是我們這幾年一直希望可以努力達成的目標。
田：兩棲、爬蟲動物漸成熱門寵物，媒體在這部分可做哪些事或有何責任？
陳：我們在做報導的時候，會避免讓大家以為某個物種一定很可愛、很好養，或是很想要。我們會盡量避免這樣子的事情，因為我們更希望的是傳遞譬如說怎樣養是正確的、養這個動物可能會有什麼疾病，或養之前要考慮什麼事情等。
過去比較多是集中在做犬貓，我們前2年開始有做一些鼠、兔，然後今年是鳥，就是有特別寵物的知識科普，今年其實也有預計想往兩爬方面去做。比起拍很多影片宣傳牠很可愛，對我們來說更重要的是，要告訴你這是一個生命，在養之前可能要衡量什麼事情、有什麼疾病要怎麼照顧，這事情對我們來說會是比較重要的。
另個很重要的是，怎樣不讓這個動物被汙名化。一個是大家以為很可愛、很好養，所以想要養，但飼養門檻高不高，這是要衡量的事情。第二個是因為有些人可能沒有接觸過這些物種，可能一些影片或報章雜誌的下標方式會誤以為很可怕。其實有時候有一些錯誤觀念，如果透過不同的方式去呈現的話，去釐清、正確理解這個動物，我覺得是滿重要的事情。
用公民自覺的力量讓整個飼養的風氣，或是整個環境體制都可以變得更好，我覺得這當然是一個要關注的部分。
田：報導有關蛇的新聞有哪些特別要注意的部分或眉角？
陳：我自己覺得大家在吸收資訊來源的時候，真的是要抱持著懷疑的心情，包含我們（《窩窩》）的東西。心裡保持著存疑，當看到資訊的時候，可以去查證，比如說這樣子的資訊到底對不對。
如果已經本身就有在做這樣的資訊推廣，當我們存疑的時候，找到這樣的資訊去核對，就是滿好的形式。有時候要理解一個議題脈絡，它是一個反覆的查證過程。
我是會建議大家，可能當看到這樣的資訊的時候，不要馬上就相信、照單全收，可以多多留意查證，這樣的心情是會比較好的。
田：希望所有媒體都可以關注哪一些動物權利跟福利議題？
陳：第一個當然是寵物照養的部分，畢竟現在大家可能少子化的關係，然後養寵物的人變多，那養寵物其實現在不只局限在狗跟貓，有觸及到很多剛剛提到的特寵，但是這些動物大部分基本上都會是所謂外來種，因為就不是台灣原本有的。我覺得在養的時候，怎樣不造成別人或是環境負擔，這些滿重要的。
其實現在管理的模型當然是沒有那麼的完善，很大一部分還是要靠所謂公民自覺的力量，可是我們又很常是因為太自由了，就是先做了再說，可能還沒有思考到比較後段的部分，那有沒有辦法在可能制度還沒有很成熟的情況下，用公民自覺的力量讓整個飼養的風氣，或是整個環境體制都可以變得更好，我覺得這當然是一個要關注的部分。
野生動物部分當然就是生態環境的開發，現在還是多少會面臨到能源議題跟動物的生存議題會有一點衝突，不管是光電或是離岸風機，現在就還是持續會有紛爭的議題，但它也確實是會影響到動物，譬如說一些河川地的整治、水資源的利用，這其實也是會影響，都是大家可以去深入挖掘的議題。現在主流媒體滿多有在補強，或是他們其實有做他們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彌補我們的不足。
田：會給想成為報導動物議題的記者或自媒體的新人哪些建議？
陳：面對動物議題的時候，對我來說挑戰會是心情上，因為喜歡動物的人本身的情感一定會很豐沛，可以想像大家都是很喜歡動物的人，在面對動物議題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比較情感豐沛的部分，有沒有辦法在情感豐沛的環境或狀態下，盡可能的維持理性去論述事情，這本身就會是滿大的挑戰。
新聞記者本身面臨的挑戰，就是有沒有辦法找到好的受訪者，然後有脈絡的去釐清、疏離這件事情，然後怎樣拆解獲得的資訊，這個東西大家可以讀得懂，這就是一個資訊轉譯的挑戰。有時候像我們實習記者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都會覺得不是很好回答，因為我覺得是一個經驗論，就你要做久了，自己實際去寫寫看了，才會知道說哪一些東西可能是我需要注意的，或是這個資訊轉換的過程，可能怎麼樣的釐清、分析或敘述方式是比較適用這個報導。
這可能是本身做新聞工作辛苦的地方，但我自己覺得就是一直學啦，然後持續思考，可能就是寫寫看，不要怕挫折，然後調整，跟你的編輯討論，或是跟你的朋友、關心這議題的人討論。我覺得有討論就會有一些新的想法，或是新的盲點被發現，然後繼續分析或釐清你的盲點、問題。
我覺得要相信一件事情，就是可能還是會有人因為你的報導真的學到了東西，或是真的有收穫的東西，不要馬上就陷入挫折裡面，多肯定自己，我覺得這也是滿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是可能很容易在意別人的說法，或是玻璃心碎的人，要不要做這個行，可能就真的要思考一下。但如果是喜歡思考，喜歡把問題理清楚，不會怕被質疑或被挑戰，就滿適合嘗試看看。
田：報導動物議題方面，學過相關科系的人比較適合嗎？
陳：其實只要夠喜歡動物，本身有在關注相關領域的資訊，我覺得就可以了。
如果平常就有在吸收這樣的資訊，不管是NGO，或是可能有在追蹤哪一個老師、專家、獸醫師，有這樣子資訊管道的部分，我覺得在動物議題上的上手程度，可能就會比其他人來得快很多，因為他知道這些資料可以跟誰核實，像這樣資訊的入門門檻，就比較不會有大海撈針的茫然感。
【補充資訊】
《田間》先前提到，美國喬治亞州立大學傳播系教授Carrie P. Freeman和奧勒岡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名譽教授Debra Merskin提出動物新聞報導準則。另外，動物新聞攝影（Animal Photojournalism，APJ）是新興攝影流派，以此調查、紀念、揭曉在我們之間生存，卻沒被注意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