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華文媒體公司相繼推出關注特定領域的子媒體,像是台灣天下雜誌公司(CommonWealth Magazine)有聚焦時事評論的《獨立評論在天下》;聯合報系(UDN Group)有專注國際事件的《轉角國際》(udn Global);中國青年媒體《BIE别的》則有關注女性議題的《别的女孩 BIE Girls》;香港《明報》所屬的世界華文媒體公司(Media Chinese International)旗下有深度探討社會文化專題的《明周文化》(MP Weekly)。這些子媒體除了深度討論該領域議題,也是拓展不同受眾市場。
不同於母媒體包山包海的綜合內容,子媒體主要專注在特定領域議題。台灣輔仁大學新聞傳播系教授陳順孝將子媒體的角色形容成「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子媒體本來就是要前進母媒體沒有涉略的領域,如果完全按照母媒體那一套,不可能有新的讀者,新的市場」。
子媒體的興起與產業趨勢有關,陳順孝說:「走向專線媒體(dedicated media)是現在全球媒體發展趨勢,這包括獨立媒體和大眾媒體走向發展有強項的子媒體。」他舉例專注調查報導的美國獨立媒體《ProPublica》,以及《天下雜誌》旗下的子媒體《親子天下》、《獨立評論在天下》,「《親子天下》最早是一年一刊的教育專刊,後來有潛力才獨立成一本雜誌。」
至於《獨立評論在天下》,為《天下雜誌》開發原先接觸不到的讀者,陳順孝表示:「比較關心社會正義的年輕族群,簡單來說,就是太陽花世代。」雖然《獨立評論在天下》沒有盈利機制,但確實為母媒體拓展一群新的讀者。
間接干預子媒體編採
子媒體通常有單獨運作的編輯團隊,但當子媒體和母媒體談論相同議題,立場卻不同時,子媒體該如何保有編輯自主性?在台灣,分別任職不同子媒體的N和D,經與《田間》討論後,共同決定以化名方式分享曾遇到的母媒體干預編輯自主情形。
N表示,公司會用很巧妙的方式施壓,告訴你有人不高興,但問要不要修改,對方又都說不用。D坦言,儘管沒有直接干預,公司用迂迴的方式讓自己知道他們的意思,這樣一定會造成某種程度的干擾。
D任職的子媒體雖有自己的編輯團隊,依然有母媒體的數名主管督導。D回憶道,曾在2014年發生隨機殺人事件時,想出談論廢除死刑的文章,結果當時有位主管表明,這個時間點「不要」做廢死議題。
D表示,自己當下回問,「這是干預編輯自主嗎?」那位主管則連說沒有這個意思。D認為,當該名主管說的「不要」形同已做決定,而非給建議,所以有干預編輯自主的疑慮,因為在當時的子媒體,D是其編輯團隊的負責人。
對於如何落實編輯自主,D以現任《鏡報新聞網》(Mirror Daily)總主筆陳嘉宏在Facebook分享的想法為例,「你的主管或主事者對你的價值信不信任、是不是肯定,如果完全不信任、不肯定,當然沒有所謂的自主空間」。
陳嘉宏先前擔任《上報》(Up Media)總主筆。他4月15日在Facebook提到,2016年被《上報》董事長王健壯找去當總主筆時,只被問是否支持同性婚姻與廢除死刑,而自己對這兩個議題都是支持態度,接下來任職的9年,就算在數個政治議題的看法不同,王健壯也沒對他的專欄及所編文章表達不同看法。
「任何一個有相當資歷的新聞工作者都知道:一個沒有新聞室控制、能夠盡其自我的編輯台,對於一個政治記者與政論主筆有多難得。」陳嘉宏寫道。
N表示,決定編輯自主的關鍵不是價值觀或政治立場,而是資源,因為運作資金來自特定團體的話,還是有事情做不到,就會影響編輯自主。
D亦稱,從外人的角度來看,子媒體拿母公司經費運作,立場卻與母公司相悖,「這件事情是很怪的」。D也告訴《田間》,自己當時會寫標案,爭取不同經費來源,「我們當然會想要自己有基本財源支援,讓自己可以壯大,不然人家(母公司)抽掉錢就跟著倒」。
如何應對干預編輯狀況?
陳順孝坦言,台灣媒體環境的管理方式屬於人治,加以新聞產製流程中層層審核的編輯台機制,給予主管們編輯新聞內容的管理責任,同時卻也提供他們干預編輯自主的空間,「主管要求記者改稿或退稿,應該基於公責性倫理規範,這與因為公司立場和利益,違背專業倫理命令記者改稿是完全不同的,但無論如何,新聞產製流程提供主管這樣的空間」。
「到最後其實是組織文化的問題」,陳順孝表示,擁有有擔當、願意去捍衛新聞專業原則的主管很重要,就算偏向人治管理,只要有好的主管,就能成為專業自主的後盾。
陳順孝也提供,個人應對編輯室干預的策略,主要分成組織內與組織外。他表示,在組織內,記者可以觀察辦公室政治,面對不同立場、態度的主管,採取不同的溝通互動方式,再從中找到突破口。
組織外的話,陳順孝提到最先挖掘柯林頓(Bill Clinton)與白宮實習生性醜聞的時任《新聞周刊》(Newsweek)調查記者Michael Isikoff,由於當時編輯部遲遲未決定刊登報導,他最後決定放棄獨家,將內容提供給一家網路媒體《卓奇報導》(Drudge Report),「這件事震撼全美,因為總編輯不能再蓋(這條新聞),那記者就可以繼續追後續」。
另外,D和N都經歷過母媒體高層以「新聞倫理」來關切已刊出的文章。
「我就跟他(高層)說,你所謂的新聞倫理是什麼?是指我不知道公司的意識形態,或是可明確指出哪篇文章有問題?如果是因有人告訴你,他不喜歡這個子媒體或文章,你再來說新聞倫理,這對我來說很不公正」,D告訴《田間》,那位高層同樣否認有這樣的意思,「要說我新聞倫理有問題,可不可指出是哪一篇(文章)」。

D直批,當時的媒體公司根本沒有明文的新聞倫理標準,「他(高層)的新聞倫理就是照公司規矩:長幼有序,長輩不高興,晚輩就該認分」。
N也說,「公司沒有這樣的東西(明文的新聞倫理),通常是看主管」,並稱有許多決定是在通訊軟體的工作群組中討論出來,「會發現長幼有序,通常是最資深的人提問」。N認為,若把新聞倫理當成衡量標準,就要有具體規範,必須規制化,否則會變成自由心證。
倫理準則應由下而上制定
「這是非常政治的一句話。」陳順孝直言,「聽起來很合理,但問題是所指的倫理是什麼,與公司立場保持一致,這不是倫理,因為新聞倫理包括不能逼迫記者去違背新聞專業」。
陳順孝表示,自律準則的制定必須由下往上納入記者意見,他舉例公視,「公視〈節目製播準則〉的網路及新媒體專章,就歷經數年,從員工慢慢由下往上討論出來,才定案施行」。
陳順孝指出,中央廣播電台(央廣,RTI)2025年2月成為首間獲得無國界記者(RSF)新聞信任倡議(JTI)認證的華文媒體,這是媒體公開自身資訊,以及編採作業符合專業倫理的認證,因此央廣也擁有具體編輯室公約。
陳順孝解釋,造成台灣媒體缺乏具體規範的最主要原因是台灣媒體產業過度商業化,一直未建立新聞專業自主的文化,另一方面,因為整體媒體產業的不景氣,讓記者喪失與主管爭取自主的籌碼。
陳順孝認為,除了一些新聞專業原則,例如不允許置入性行銷,其他部分都應該讓子媒體自由發揮,「它才有可能長出自己的性格,母媒體需要一個有自己靈魂的子媒體」。他以自已為例,「10多年前我是不看天下雜誌的,是一本很商業,很財經的雜誌,但這幾年,我越來越常接受它們的資訊,不是我變了,是天下雜誌變了,《獨立評論在天下》等子媒體帶進新的觀點,新的東西,讓天下雜誌更與時事呼應。」
透過開發新的讀者群,子媒體能為母媒體帶來新的能量和可能性,不過前提是,母媒體需要接納子媒體的嘗試與思維,「要不然轉型就不會發生。」陳順孝說。